“我爸还说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钱不会害我。”
2017年8月大一暑假,初中同学孟福邀请我参加他9月的婚礼。奈何他婚礼时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到老家,于是就提前给他发了一段祝词。隔天,我收到他的回信:“祝福收到,开心!嘿嘿,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再是处男了,你小子,可别羡慕我。”对于他的调侃,我有些欣慰:他不再是那个腼腆害羞的小男孩了,或许他真会因此开启新生活,不再干那个营生了吧。这年年底,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省城兰州遇到了孟雪。孟雪跟我同村,年纪与我和孟福差不多,但孟福是她爹的小弟弟,按辈份她得叫孟福小叔。我们仨从小一起长大,初中毕业后,孟雪和孟福都辍了学。在咖啡厅闲聊时,我向孟雪问起孟福婚礼办得如何,她神色微变。我心中一紧:“莫不是……”孟雪微微点头,轻声说:“是的,他进去了,还不是我爷爷造的孽。”随即,她给我讲了许多他们家的往事。我边听心中边慨叹: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以前孟福对我说过,他第一次替他父亲(也就是孟雪的爷爷)孟景山运毒,是在2002年,那时他才6岁。一天早饭后,孟景山突然把在街上跟小伙伴玩耍着的孟福叫回家,神秘兮兮地交给他一个黑色的小包,让他送到下村桥口的一辆黑色桑塔纳上,还跟他说,“只要安全送到,给你买新玩具”。孟福一听新玩具,蹦跳着拿着包到了下村桥口,交到一位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的手里。他爸果真给他买了一辆新的四驱玩具车。那是我们村孩子手里中最酷炫的玩具,接受我们的崇拜后,孟福又跑回家问:“爸爸,以后我还给您送东西,您还给我买玩具车,好不好?”孟景山摸摸他的头,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买。等你长大啊,挣了钱,你也可以自己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那次之后,每次有轿车停到下村桥口,孟景山都会让小儿子孟福或三儿子孟德去“送包”,偶尔还会让他们送一些装着“面粉”的小塑料袋去村里的某家:“你XX叔生病了,只有吃这个药他才能好,你们赶紧给他送过去。不要弄丢,也不要和别人说。”东西安全送到之后,作为奖励,孟景山不是给小哥俩零花钱,就是给买新玩具。那时候,孟福一个人拥有的玩具比我们全村孩子加起来都多,他身上揣着的零花钱足够我妈给我裁几套新衣服了。有一天,孟景山又让孟福送“救命药”给村里的杨念叔。临走时,还特别郑重地叮嘱他,说杨叔病得很重,送药的时候不要被别人看到,不然杨叔会生气。孟福不大理解他爸这番话的意思——送救命药,是件光荣的事,为何不能让人看见?杨叔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他揣着“救命药”来到杨念叔家门口,敲了敲门,大声地喊:“叔,开门,我是孟福,我来给你送药啦。”里面没人应答,孟福推开木门,往院里走。突然,西屋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孟福跑了过去,掀起门帘,看到杨念叔正蜷着身子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双眼通红,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的确像得了重病。孟福有点害怕,急忙摊开手掌,指着包里的“救命药”说:“叔,我爸让我给你送的药。”杨念叔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眼孟福,然后像疯狗似地爬起来,一把夺过孟福手里的“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进了厕所里。孟福觉得杨念叔那“发疯”的模样很是恐怖,没等杨念叔从厕所出来,他便一溜烟儿跑回了家。回到家后,他跑去问孟景山:“爸,杨叔得的是什么病呀,看起来好吓人。”孟景山坐在沙发上,招手示意孟福坐到他身边来,然后拿出一张10元的旧版纸币,放在桌子上,问他:“想要吗?”孟福点头。孟景山又拿出一张10元的新版纸币,摆在旧版的旁边:“这两张,你想要哪个?”孟福说要新的,孟景山问他为什么,孟福说,“因为它新,还能买玩具和零食。”“但这个旧的也是钱,它同样也能买玩具和零食啊?”孟景山指着旧币问他。这个场景,孟福小时候多次向我提起,还说他爸借此告诉他一个大道理——好的生活就是要靠自己的双手争取,赚钱,就是要抓住人对新生事物滋生的好奇心以及他们对一成不变生活的厌倦,这叫“手段”。人要能使得手段,也要能抵得住诱惑,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爸还说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钱不会害我。”孟景山答非所问式的“教育”,当时的孟福还不能理解。不过,孟家那时在村里数一数二的条件,倒的确是孟景山用这套理论挣出来的。我们村叫孟家村,各家祖上同宗,除了嫁进来的媳妇儿,大多都姓孟,七弯八绕都是亲戚。80年代,这个地处西北的农村生活清贫,稍有 “魄力”的人,纷纷抱团去大城市讨生活,孟景山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已而立,结婚生了两个儿子孟安和孟康。当时村里人大多都是文盲,即便到了城里,做的也都是最底层的脏活、累活。即便如此,撇下妻儿出门闯荡的孟景山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做这些活,也要比种庄稼好,庄稼一年才几个钱啊!”孟景山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个工友李江,云南曲靖人。他见孟景山赚钱心切,有天私下给孟景山说,他有赚大钱的门道,不需要狗屁文化,只要有胆就行。孟景山一听到能挣大钱就来劲了,说只要能挣钱,杀头的活他也愿意做。李江小心翼翼地说:“贩毒,你敢吗?”没想到,孟景山不假思索就点了头。“我爷爷说,当时他很清楚毒品的危害——没吃过猪肉,谁还没见过猪跑?他也知道国家对于毒品犯罪的打击力度,但比起毒品带来的暴利,这些又算什么呢?他再也不想过苦日子,他只想搞钱,所以他决定冒险。”孟雪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1987年春天,在李江的引荐下,孟景山跟一个叫“白鸽”的男人在云南边境达成买卖协议。为掩人耳目,孟景山让13岁的长子孟安——也就是孟雪的父亲——辍学,带着他翻山越岭,从云南边境携毒至我们县上、镇里,通过舞厅、台球室等鱼龙混杂的场地,下药、迷惑、欺骗、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地向躁动的青年们兜售毒品。当然,也有自个抵不住诱惑的人,说着“我就尝尝,能有什么事”,一撮下去,已无回头之地。一时间,县里、镇上出现了一大批吸毒的人。与此同时,曾经跟大家一样穷得叮当响、住着土屋的孟景山,回家建起了一栋两层小别墅,第一次让村里人知道了奔驰轿车长什么样。此外,他还给村里安装了路灯,翻修了祠堂,用水泥铺了主干道路,还修了一座桥。虽然村里人都知道他干的是什么勾当,但是他的这番作为,也拉拢了不少好感。村里人都以为孟景山会 “趁胜追击”,可他却选择了“歇业”,拱手把这“大好市场”让给同村的孟虎、孟龙兄弟俩——孟景山给他们提供渠道,让他们到云南“进货”,再携毒品回本地,拿到市场上分销,条件是赚到的钱他要分两成。孟景山的一夜暴富,带动了一批“合眼摸象”的村民也背起行囊,毅然南下:“一年劳碌命,不如搞毒品,要想挣大钱,云南走一遍。”据我们当地派出所的记录,1990年,村里“抛地扔田”南下的“壮丁”占全村劳动力的一半,这些人最后安全回到家的,只有不到1/3,其余的全“在那边栽了跟头”;而回来的那些人,十个有九个“货”还没分销出去,就前脚赶后脚般地进去了;这剩下的几个漏网之鱼,没有孟景山那么广的货源,所以他们也没什么“市场”。一年里,村里多出很多孤儿寡母。有传言说,孟景山那段时间私下没少跟警方来往,说是他“通风报信”,但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有些沉不住气的农家妇女,跑到孟景山家门前撒泼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威逼”孟景山,让他把“孩子他爸”还给她们。孟景山天生一张标准的人畜无害的面孔,在村里也是一副“老好人”的形象,无论谁来撒野,都能被他“策反”。一番道理讲完,农妇们反而觉得错的是自己,而不是孟景山。这阵风波过后,孟景山再次“出山”,伙同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孟龙、孟虎,彻底掌控了周边村镇的毒品市场。在孟景山的掌舵下,他们行事有素、稳重低调,相安无事地“捞”了4年的“黑金”。大儿子孟安逐渐成了孟景山毒品生意的左膀右臂。1994年孟安结婚后,孟景山想让他“金盆洗手”。但孟安坚决不同意,他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父亲一人无力招架。孟景山拗不过大儿子,只好由着他。次子孟康也提出要加入到“生意”中来——他替父亲和大哥送过几次“货”,很享受那种流水般“哗啦啦”进钱的快感。但孟景山不同意,花钱托关系把只读过初一的孟康安排进了乡政府里工作。“我爷爷也是藏了私心的,他是想万一他和我爹出事,我二阿爸在外面还能帮忙跑跑关系。”孟雪毫不忌讳地说,随即叹了口气,“那几年,其实我爷爷也想停下来歇歇了,赚的钱够我们家花许多年了,风声也越来越紧了——可惜,我爹不愿意。”孟家真的在这年就出事了,只不过出事的不是孟景山父子,而是孟景山的妻子陆梅。 那天早上,孟安跟孟龙、孟虎去“进货”,孟安妻子回了娘家,孟康去乡政府上班,正打算搬到城里的孟景山则进城去看房子,家里只留下陆梅一人。后来邻居听见了陆梅与一个男人的争执声,等进了孟家别墅的院子看是什么情况时,发现陆梅已经被掐死在家中。孟雪说,她奶奶死后不久,村里孟飞鹏的妻子便找上门来,说是她那吸毒的男人失踪了,让孟景山把她男人还给她。“我妈说,我爷爷想起奶奶死的前几天,孟飞鹏在路上拦着他要毒品,还坦言没钱,他怪爷爷害了他,还威胁我爷爷说,‘你今天不答应我,日后我就到你家里闹’。我爷爷随手从包里取了一点给他。没成想,后来孟飞鹏犯了毒瘾,还真闹到了家里。”孟景山想过报警,让杀人者血债血偿。但那时候全县都在稽查毒品,孟景山三思之后,捋清轻重缓急——他放弃报警。他绝不允许在这个当口上再给自己惹出点事来。“我爷爷信佛,信因果轮回,他把奶奶的死归结为是老天给他的报应。”陆梅被害后,孟景山放弃了去城里住的打算,而且再次把手头上所有的毒品生意都交给孟龙、孟虎,让他们掌控市场,他不再收任何分成,孟安也跟着他“歇业”了。半年后,孟景山续弦,第二任妻子是邻县的,比他年轻10岁。次年11月,孟景山的三儿子孟德出生。同月,他给二儿子孟康完婚。孟景山的这次收手,再次给了我们当地那些觊觎他“毒老大”的地位的年轻人机会。这一次,有很多人在涉险之后“衣锦还乡”,机灵的人抓紧囤地、买房,把“黑钱”洗了个干净,头脑简单的人,还想着贩卖毒品赚取暴利,很快就被警方一锅端掉。“爷爷不干了才两年,家里就不如以前那般宽裕。我爹很怕再回到一无所有的穷苦生活,便瞒着爷爷重操旧业。”孟雪说着,也有些难过。那时,小儿子孟福刚刚出生,孟景山想过点安生日子,大儿子走回头路,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并没有阻止,只是旁敲侧击,让孟安谨慎一点。一年之后,孟雪也出生了。“我妈说,我出生后,我爹也有了收手的念头,但他想在金盆洗手前大干一场”。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次孟安在进入云南境内的一刻起,就被联合警方(县公安局与当地警方)盯上,自己却浑然不知。在毒品交易现场,他和“白鸽”被警方一举抓获。被捕的人中,还有孟景山的“贵人”李江。孟景山得到消息,深知大儿子所犯之罪枪毙十回都不为过,连忙飞去云南,找到先前傍上的“护身符”,斥巨资请人疏通关系。财可通神,最后结案审理,孟安只被判处无期徒刑,保住了命。这次“破财”后,孟家的日子不再光鲜。毕竟大儿子被抓后,包括孟雪母女在内,孟景山得负担家里六口人的生活。“有次,村里集中讨论要翻修老祠堂,村长他们来询问爷爷的意见——说是来问意见,其实是来拿钱。可爷爷已经没有那么多钱给他们了,于是他们就气呼呼地走了,一点面子也不留。”孟雪说,她二叔孟康又不合时宜地提出要接大哥的班,被孟景山驳回,还恶狠狠地批了他一顿,让他好好上班,不要妄想染指毒品生意。不过私下里,孟景山自己也不太能接受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的落差,于是再次“出山”。他不想大干了,毕竟他已不再年轻,不过只是习惯了毒品的“来钱快”。于是,孟景山的“毒品生意”收缩到让孟福、孟德替他送“救命药”给村里的瘾君子们。这样“小打小闹”了四五年之久,获利虽不比以前,但也维持了一家人较为光鲜的生活。2003年,孟福和我开始在镇上读小学,同班同桌。他和三哥孟德到镇上读书之余,偶尔也会听他爸的安排,把“救命药”送至沿途的某家,奖励依然是金钱和玩具。阔绰的孟福受很多同学的“拥戴”,但他却完全没因此变得飞扬跋扈,依然性情单纯,大方善良,每天早晨他都带着面包、牛奶、鸡蛋来学校,吃不完,就分给我们吃。有些知道孟景山生意的大人看不惯孟福“小少爷”的样子,揶揄道:“哟,小少爷,您花这钱不干净吧?您爸赚的可都是黑心钱啊,您也敢用啊?您不怕遭报应啊!”有几次,孟福被这些人吓哭了,不敢来上学。但到了学校,他说起帮他爸给生重病的谁谁谁送“救命药”时,却很自豪,“这可都是金庸武侠中大侠们才做的事”。我们这帮孩子,听他这么说,也同样把他爹当成了英雄。2004年的秋收刚刚开始,村里突然传来一则死讯——下村的孟化因贩毒被枪毙,尸首将于隔日运回。因祖上同宗,祖训规定“子孙后代中,不管死者是谁,不管死因为何,不管生者与死者生前有何仇恨,接到讣告后,必须前来吊丧”,孟化出殡时,整个村的人都来了,可单单没有见到孟景山和孟龙、孟虎。我从大人的闲聊中得知,其实本来是孟化和孟景山、孟龙、孟虎4人在外贩毒被抓了,孟化被判死刑,执行枪决,立即执行;孟龙、孟虎则被判处死缓,缓期两年执行;而因为家里花钱周旋关系,孟景山很快就“跑”了出来,只是身上多了一道贩毒和越狱的“通缉令”。我当时还不知道“通缉令”是啥,跑过去问孟福,他只说,家里和他说,“爸爸出了事儿,不能回家”。自那以后,孟福的生活条件直线下降,他身上不再揣有那么多零花钱,也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买新衣服,很少再带早餐来学校了。连着几天都没有吃到东西的同学们,像商量好了一般都跑过来问他“为什么不给我们带吃的了呢?”孟福搓着手指,红着脸,小声地说:“我妈不让带了”。同学们嘘声四起,然后便很无趣地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作为同桌,他又红着脸跟我说对不起。放学回家后,我把孟福他妈不让他带吃的来学校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奶奶笑了笑说:“他爸出事了,他们家里生活也不好过了。”“那年我刚上小学,我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没有给我买过新衣服。我想要个新的书包,她也不给我买,还说现在家里挺困难的,让我用小叔用过的书包,我还为此撒泼大哭了一场。”孟雪说起这些来,一脸苦笑。孟景山出事后,他们家只剩下一个“劳力”——二儿子孟康。上有“阿姨”(孟景山新妻)、大嫂(孟安之妻),下有10岁的三弟(孟德)、8岁的小弟(孟福)、7岁的侄女(孟雪),还有妻子和刚刚诞生的儿子孟正——孟康当公务员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孟景山一家的家族谱系图
迫于生计,一家人不得不重拾锄头,下田种地。孟景山的新妻子和大儿媳是穷苦人家出身,虽然在孟家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但重新干农活不是难事。就是苦了孟德、孟福、孟雪这几个小孩子,他们含着“金汤勺”出生,没吃过苦,所以一下田就嗷嗷大叫,惹得我们一众孩子纷纷嘲笑他们。
一向富裕的孟家就此趋于平凡。在学校里,孟福也不再是我们拥戴的对象了,他的话越来越少,性格越来越内向。有时喊他去玩,他也不应,只是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在书上涂涂画画。渐渐长大的他也明白了父亲所做何事,同学们再故意谈及他“送药”的事情时,他会很不自然地走开。我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他私下很坚定地对我说:“我不会像我老爸那样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毒品的作文,以非常坚定的语气写道:“贩毒有罪,吸毒可耻!”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他,说他能将随处可见的禁毒标语运用到自己的作文当中来,说明他对禁毒宣传学习很到位。其实,孟福心地颇为善良。男孩子都有顽劣的一面,一放学,不是爬树掏鸟窝就是下河捕鱼,要么就是追着谁家的小猫咪,到手的猎物没过多久,准被我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折磨死。每每这个时候,孟福都会拽着我的胳膊,红着眼,说:“小动物那么可爱,为什么要折磨它们呢?”我还没说啥,其他同伴们就发出一阵哄笑:“你爸还做那么多坏事呢!”孟福就又低下了头。有天课间,我和孟福搭着腿坐在学校操场的双杠上,他揉了揉下田干活时被草割伤的手心,然后抬头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就说了句:“我爸要是没出事,我们的生活应该挺好的。”孟福虽然品性纯良,但学习并不用功,每次考试他都是班里的倒数第一。相比之下,孟雪倒是聪明伶俐,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唯一遗憾的,就是她还一直没有见过自己父亲孟安的真容。小学毕业,孟福留了一级,跟孟雪一个班,我则到县上的初中住校。初二时,孟福和孟雪升了上来,我们又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我读初三时,孟康不知在哪儿发了笔横财,又千方百计地找人找关系,把孟景山的通缉令“买断”——逃亡8年的孟景山,又重新回到了村里。那时孟景山已经58岁,蓄了长长的胡须,鬓角白发苍苍,脸上褶皱满满。孟景山此番回家后,安稳了下来,春耕时他携家眷下田播种,秋收时带老小忙活秋收,孟康赚工资贴补,孟德早早辍了学帮家里务农,一家人生活倒也过得去。初中毕业后,我考入市重点高中。次年,孟福和孟雪毕业,按成绩他们都能升高中,但这时,孟景山却不让他俩再上学了:“上什么学呢?上学不就是为了学习谋生的技能,这项技能不用你们学,我也能教给你们。”成绩不好的孟福对父亲的话惟命是从,成绩优秀的孟雪不想放弃读书的机会,但是面对爷爷的“斩钉截铁”,又不得不放弃。“我实在想不通,爷爷为什么不让我们读书——他当年可不是这样,他说只有好好读书,我们才能不被腐化、才能拥有更好的未来——可是他转念就不让我们上学了!”孟雪说这话时,明显有责怪孟景山的意思。不能上学之后,孟雪就在家学做菜、刺绣、纳鞋,喂养鸡鸭猪羊,照顾爷爷奶奶的起居,而孟福跟孟德一起帮家里务农,农闲时就到镇上的家具厂做帮工。一年后,孟景山让刚满18岁的孟德入伍服役两年,而孟福就一直留在家具厂里打杂。孟福很不开心,下班后,他要么不回家,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内,若非迫不得已,他连饭都要单独吃。他实在不想面对父亲,因为他知道他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父亲。我放假回家,他就会来找我,躺在我的床上,双眼空洞地跟我说:“变了,一切都变了。”我问他:“什么变了?”他不回答我,而是继续很认真地说:“我不想要现在的生活,我想回到小时候。”高三寒假时,我妈感冒,我带她去镇上卫生院输液。从卫生院出来买东西时,远远地瞧见了孟福。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戴着黑色的墨镜,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左顾右盼地进了一家台球厅。再出来时,他身上的黑衣已经换成一件透红的棉袄,皮包和墨镜都不见了,背上多出一个小书包。他出来后依旧是四处张望,看到我之后,他愣住了。愣了一会儿,他低下了头,装作不认识我,转身又走进旁边的一家酒吧。我追上前,很想进去找他,但我不喜欢酒吧的氛围,于是就在门口等着,但等了很久,都没见孟福出来。我想着我妈的药也该滴完了,只好先回去了。但又觉得孟福行为古怪,当天回到家,我给他发信息,他不回,打他电话,他也不接,最后打过去,便是关机了。第二天我去他家找他,他小侄子孟正说他不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起长大的孟邵东。跟他聊起孟福时,他先是环顾了下四周,然后附在我耳边说:“听说,孟福现在正在走他爸的老路。”“怎么可能!”我摇头,“他说了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真的!现在村里人都知道,孟福就是第二个孟景山,孟景山前两年不让孟福继续上学,就是为了接他的班。你想想,他们一家以前的生活多好,孟景山以前在村里的地位多高,现在混成这B样,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他能接受得了吗?”孟邵东的话我不敢全信,但让我想起孟福说过的那句话,“我很想回到小时候”——他是想回到小时候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吗?我相信孟福有苦衷,想亲口听听他解释,可他依然躲着我。直到我考上大学,孟福才主动联系了我一次,他在电话里说:“真替你开心,恭喜你脱离苦海。”我提议见一面,孟福没有拒绝。我俩回到小学,还是那副双杠,我们耷拉着腿坐在上面,孟福提了两瓶雪花,我们对风吹。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主动说起:“是的,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办法,我爸说,好的生活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和胆量争取的。起初我不想,他就打我。他从来都没有打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很伤心,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自然不是我想听到的,我不愿相信孟福真的走上那条路了,但不知该如何接话。“大哥还在劳改,二哥升了科长,三哥还在参军,家里就我一个闲人——我爸就是这么说的。他骂我怂蛋,骂我不是男人。他还夸我小时候,说,‘你那时候多勇敢呐’——我他妈的,小时候可不都是他骗我的!我越不想,他就越逼我,天天讲他那套‘金钱至上’的理论,他说,只要有钱,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想让谁听话谁就听话。我说我不想有钱,也不想让谁听话,我就想踏踏实实地活着。可到最后他就怒了,他说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包括我的命,他要我还给他……”说到这里,孟福眼中满是迷惘,眼眶微微涨红,我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他双拳紧握,脸上却还是小时候那样的腼腆和羞怯,还有一丝无可奈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从来不是这样的。我没办法,我只能听他的话。他说过段时间,我三哥参军回来,他就安排我们一起‘做事’。你说搞不搞笑?靠,我真他妈想回到小时候,啥都不懂,他骗我、蒙我,让我‘送药’,我也情愿。不知者无罪,不是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怔在那儿。2017年4月,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孟安出狱了。他坐了19年牢,妻子女儿也等了他19年,在他出来的前一年,孟雪在孟景山的安排下已经嫁到省城兰州了。孟安回到家,最高兴的便是孟景山,一是他们孟家老小终于团聚,二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又回来了。“当然,我爷爷没让我爸爸跟着贩毒了。我爸坐了这么多年牢,也不想牵扯进去了。”孟雪说。 儿子里就剩孟福还没成家,孟景山想“了却他的一桩心事”,很快便为孟福寻到同村的女孩孟小云成亲。孟小云的父亲也曾是本地赫赫有名的毒犯,不过后来洗白转行做起珠宝生意,家境十分殷实。看起来,孟景山似乎又下了一手好棋。孟福也很高兴,于是便有了邀请我回去参加婚礼的事情。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了,也不知是不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联系了。孟雪说,她小叔结婚前10天,突然接到爷爷的指示,让他同退伍回来的三叔到重庆“置办婚礼物品”——不用说,小叔当然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起初,她爸不同意,说不愿兄弟再去冒险,但却拗不过已经红了眼爷爷:“别拦着,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以前咱们可以,现在他们也可以。富贵险中求,我们都是那么过来的,就让他们去!”孟景山还安排了两个青年随两个儿子一路。4个年轻人照孟景山提供的路线信息,在重庆将婚礼所需用品置办齐全,同时也与神秘人接上了头,带回孟景山的“货”。婚礼前两天晚上,他们开车回到邻县和本县的高速路口,遇到正在查酒驾的交警。孟福见到警察就开始慌张,孟德和另外两人也满头大汗。交警示意他们靠边停车,让开车的孟德接受测酒精度检查。孟德心理素质还算过硬,坐在车里一边笑着跟交警打招呼,一边准备对准酒精测试仪吹气。可这时,慌张的孟福突然在副驾驶上疯狂抖了起来,全身衣服被汗水浸了个透,直喘粗气,感觉要窒息了般。交警发觉到异样,一边走向副驾驶一边问:“这位小哥,你怎么了?”孟德见大事不妙,一脚油门,将车向前轰了过去。可手心出汗,抓方向盘时打了滑,崭新的丰田车一头撞在路旁的隔离栅栏上。安全气囊弹出,保护了孟福和孟德,坐在后座的两位青年,也只是轻微擦伤。交警追上他们,一拥而上将他们控制起来,搜身,对车辆进行搜查,最终在副驾驶底部搜出净重将近2公斤的海洛因。警方将4人分别关押,立即审讯。孟福与孟德对运毒的事供认不讳,还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的父亲——此案的“主谋”孟景山给供了出来。另外两人,起初咬定此事他们毫不知情,只是受雇于孟景山“帮忙运货”,但俩人在时间和佣金上的口供对不到一起,警方以此为突破口,分别撬开他们的嘴——他们承认参与运毒,也供出了“主谋”孟景山。孟景山得到俩儿子被抓的消息,急忙收拾行李,连夜逃走,连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孟福的婚礼,也就此不会再有了。孟康为两个弟弟请了律师,律师了解具体情况后,让他们找出孟景山,劝其去自首,主动承认贩毒行为,揽下主要责任,好让两个儿子身上的负担轻些,但孟家人都不知道孟景山的下落。在主犯孟景山未落网之前,此案一直未作审理。咖啡喝完了,告别前,孟雪加了我的微信,长叹一口气,既惋惜又无奈:“希望我爷爷早点回来,希望小叔、三叔也早点回来吧。”今年5月初,孟福被捕已快有两年。孟雪说,县法院突然决定审理这起案子。孟福4人由看守所押往法院。在法庭上,那两位青年突然喊冤翻供,说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拒不认罪,还说这一切都是由孟福、孟德操纵,与他们无关,也与孟景山无关。他们还供出孟德曾参过军、入过党,供出孟福小时候送毒、初中毕业后贩毒。案件一下变得非常复杂,法官不得不宣布暂时休庭,待日后查明再做宣判。暑期,我跟县禁毒办做宣传,途经山区一座小学时,在学校的“认知墙”上看到了孟景山的通缉令。那张纸上的孟景山苍颜白发,赫然是一个沧桑老人的形象。他的罪案注释里写着:“孟景山,男,65岁,贩毒、运毒以及蛊惑他人贩毒、运毒,为多起贩毒案的主谋……”这个月初,我回老家看奶奶,闲聊起,才得知孟景山居然于两个月前逃回来了,奶奶说,他躲避抓捕的这些时日,一直住在山洞,染了恶疾,回来没多少时日,人就死了。(文中人物皆为化名)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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